犹记得看完深海之后那种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久久不能平息的感受。
毫无疑问,深海的画面体验是极佳的,绚烂无比的色彩,粒子水墨特效带来视觉盛宴和美感的享受,这是一大亮点。但或许是对这部电影有太多自我情感的投射和不明来源的共鸣,相较它带来的浓烈情感冲击,画面只能成为其次了。
第一次看到前半段,追随海精灵闯入深海大饭店的参宿、以南河为首一众奇怪的员工顾客组成的深海大饭店等等,好像是恍然间被拽入一场意味不明又五彩斑斓的梦,奇怪跳脱的情节让我很难想象这个乍看略显聒噪、有些混乱的故事要表达什么。
然而当表象被撕开,露出其真正的原貌。种种细节铺垫随着末尾的闪回一一对应——仿佛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那些不知所谓的模糊碎片逐渐拼凑出了形状,莫名其妙的意向有了指代。杂乱的线条由此重组成令人心碎的答案,埋藏着现实里沉甸甸的刺痛。
震撼重击内心的同时,再去看这个故事,就是截然不同的体会了。这也使得深海的观影感受在中后期有了很大的转折。
梦境与现实
影片后段向我们逐渐揭示了种种遭遇都是现实中的参宿被南河救下,陷入昏迷,处于濒死边缘的一场梦。
“梦是现实的投射”——在船上看到的深海大饭店漫画书、南河、小丑、招财猫......种种碎片信息被再加工,拼成了参宿脑中这段奇妙的意识之旅。
在现实的闪回里,穿红卫衣的妈妈是参宿印象中对于温馨的家最后留下的定格。缩在那件充满回忆的衣服里,就仿佛妈妈的温暖陪伴未曾离开。在无法融入的新环境中,只有熟悉的红卫衣是参宿安全感的来源,也成为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壳。
记忆中最后看到妈妈的画面是黑色的长发遮住脸,只剩一双眼睛。投射在梦中,就成了海精灵的样子。海精灵会唱妈妈的歌,像要带她去找妈妈,是参宿潜意识里对妈妈充满执念的追寻。
“梦也是被压抑的意识通过伪装的方式呈现的内容。”——正如杂乱绚丽的梦里藏着现实的草蛇灰线,梦中的一切似乎也暗含着参宿的潜意识和心理写照。
“只要她高兴就不会出现”、“被丧气鬼缠住可是会憋死的”
——片中大家闻风丧胆的丧气鬼可以看作参宿深埋心底的负面情绪。
丧气鬼再出现,是在南河向她大吼你妈妈要找你早来了,把她赶到岸边,参宿看到一对亲热的母子回家,看到别人家亮起温馨的暖光时爆发的。
或许是这样的场景对比下触发了连锁感受,让参宿自问:为什么我就没有妈妈陪伴呢?
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总会招致霉运(内部归因,自我否定)、已经失去了找妈妈的线索(对应现实中妈妈一直没有回应)以及不断被提醒妈妈不要自己了(内心不愿接受被抛弃的事实),种种负面情绪汇集成丧气鬼。丧气鬼一出现就要吞噬参宿,也很像是现实中深陷抑郁,会突然被吞进情绪漩涡、拽入深渊的人,渺小无力,又无法逃脱。
到了丧气鬼最后一次出现,从行为上来看是想阻止深海号向深海之眼行进的。结合现实中海面上的片段和已知的结尾再倒回来看。向深海之眼的进发,其实更像是参宿逐步探索,深入内心的核心意识,发现“真相”,被“唤醒”,决定面对,到最终真正清醒过来的过程。
真实的世界里南河为救自己离开了,是参宿心底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阻止参宿发现这点的丧气鬼,隐含着参宿潜意识最深处的逃避,以及对这件事的愧疚和负罪感。这也是为什么参宿会在抵达深海之眼时突然意识到什么般,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南河再前进了。
继续往前(逐渐清醒)意味着参宿需要面对一切,面对妈妈和南河的离开,面对自己再度变为孤身一人的状态,也意味着她会回到曾令她绝望的现实。同时,想救南河,不辜负那份坚持和勇气;要打败丧气鬼,不再害怕不再逃避的决心,这些又都化作了强烈的求生意识,促使她醒过来。可以说,借由丧气鬼这个意向,两种心理的互相拉扯,是身体躺在病床上的参宿在意识层面陷入挣扎,自救过程具象化的体现。
妈妈的卫衣是红色的,丧气鬼也是红色的,一方面可以象征妈妈在参宿印象中的一体两面。既是曾经带来过温暖的人,又是让她受伤,怀揣执念的人;红卫衣包裹着参宿,让这个小女孩得以躲进自己的世界里,而丧气鬼的“袭击”同样是包裹式的吞噬,这种设置或许也代表逃避是参宿过去习惯性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是她面对外界刺激和伤害时被动触发的壳。
回顾参宿的经历,曾经温馨的家因争吵破裂,妈妈离开后不闻不问、重组家庭偏心弟弟、家人对心理问题的不理解和不重视......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使得被抛弃、被忽视、不安和自我否定的感觉长期充斥着她的成长过程。
梦中的深海大饭店里,参宿刚出场时很不招待见,大家对她充满嫌弃、称呼她为晦气。某种程度上也是潜意识里参宿基于现实的投射对自己的定位。
尴尬,无所适从,老“闯祸”,给别人带来麻烦——对应着现实的重组家庭里那个总被冷落、显得“多余”,好像做什么都不太对的参宿。
在梦中,与弟弟同名的海獭糖豆会主动把糖给姐姐,现实颠倒,家人的关注宠爱却只给到弟弟。
“妈妈离开也许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如果不乖一点、不懂事一点,就会被新的家庭抛弃”,这样的认知让她总是尽量在讨好。
所以生日无人记得、放学无人来接、后妈敷衍给的鞋子不合脚也还是笑着说喜欢。我们可以看到,勉强的笑和小心翼翼的姿态是参宿一直以来面对无力改变的生活最习惯的回应方式。梦中参宿的形象多数时候都是瑟缩的,在跟别人说着对不起的,也应合了这一点。
加入深海大饭店打工后,参宿逐渐在这个新环境里融入了大家,收获了来自伙伴们的关爱。被海獭们包围着的其乐融融的一幕,初看只觉温馨,再品却倍感心酸。想来这是参宿原先对于充满爱的关系美好的想象和渴望,现实中无法满足,那至少在自己的梦里,她可以是被接受的,被容纳的,被疼爱的。
正是这些看似跳脱、没有逻辑的梦与现实间的对应写照,将参宿潜意识深处最敏感的部分展现出来。我们由此得以抽丝剥茧地看到这个女孩的自我挣扎,看到那些反复出现、纠缠着她,同时保护着她的“丧气鬼”,进而走近她的内心世界。
转变与救赎
如果说南河给参宿带来了什么,除了生命意义上的拯救,真正让我们觉得温暖且无比动容的,是心理上的治愈和力量。从与南河的相处中这样的逐步转变也是有迹可循的。
参宿过去展现出的笑容多是勉强的、讨好的,但南河会怕她流泪着急安慰,也会希望她能真心地笑出来。片中多处强调参宿和南河对于笑的表达不同的态度。
不管是看出参宿不是真心笑,给她讲笑话。还是为她画上笑脸,说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笑得有点假,都是南河在向参宿释放安全信号,告诉她:有人懂你在强颜欢笑,所以此刻不用勉强自己,不想笑可以不笑,想哭也可以哭出来。
再次招致丧气鬼时,南河依旧赶来,劈开大海救出了她,仿佛是在用行动表明:释放情绪也可以是安全的,你不会因为“不懂事”被放弃。不用变得“更好”、“更乖巧”,你就只是这样的你,也依旧会有人关心你的情绪,在乎你的状态。这是很戳中我的点,应该也是南河逐渐代替妈妈,成为参宿安全感寄托的来源。
从为找妈妈拼命追寻海精灵,到觉得它可能跟妈妈没关系。这个过程里参宿其实也在逐渐放下对妈妈的执念,接受现实。
最后一面雪地上见到的妈妈,以及海精灵模糊掉的面目,在后半段旅程中逐渐幻化成了南河的身影,精神寄托转移,那句“别留下我一个人”的意思,从不想被妈妈抛下,变成了不想失去南河。
前往深海之眼的途中,参宿看到了投影里南河口中家乡美妙的风景,与她灰色的世界不同,那是令人向往,充满生机与色彩的地方。
在南河手舞足蹈地跟参宿描述赚钱以后扩建深海号的畅想时,参宿望着他,眸子里映出的是在广阔天地间恣意舞蹈着的南河。自由的灵魂,不再担惊受怕,不用讨好,也不再为别人活着。南河这份洒脱的状态和对远方家乡美好景色的描绘,唤醒了参宿内心的某种羡慕与向往,成为了她默默记在心中的所寻。
“疙瘩解不开就像噩梦缠着你,永远不会真的开心的,再碰到丧气鬼就打跑他!”。
另一方面,南河义无反顾的救援和坚持抗争的姿态一直敲打着参宿的内心。在面对丧气鬼的态度上,我们也能看到这种转变。从哆哆嗦嗦害怕逃跑,担心再遇到要怎么办,变成最终独自直面它,因为想救南河,想像他一样打败丧气鬼,参宿真正迸发出了自己的能量。那一句句坚持,不仅是现实中的南河对参宿说的,更是陷入昏迷的参宿受到刺激,借“南河”的形象对自己说的。
是这些转变,使得曾经一直执着于找妈妈的参宿没有再沉溺于妈妈的怀中,任凭意识迷失消散。伴随着心跳的声音,她向另一边的“南河”伸手,选择从混沌中奋力挣扎出来,面对真实。可以说,最后让参宿睁开眼的,是那个因他人带来的一点微光而决定重新勇敢出发,拼尽全力破开屏障的自己。
这也是全片我最喜欢的一个表达:不只有为她劈开大海的南河,鼓起勇气独自对抗并战胜了“丧气鬼”的参宿,同样是自己的“英雄”。
漫漫长夜无数,短暂相交同行的伙伴或许能为你点亮一盏灯火,但人生的路终归需要自己走。现实中的南河是提供了火柴的人,梦里的“南河”是参宿产生的自救意识,所以真正点亮火柴,让希望与生命之火重燃的,是参宿自己。
在意识徘徊的边缘,逐渐明白一切的参宿问南河是否还会再见。南河摇头,面对她的道歉回答,不是你的错。天光渐亮,含泪告别南河的参宿转身面向未来。至此,对于南河的执念和愧疚,也被轻柔地放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南河的期盼与救赎带给她的,自己向前的力量。
天快亮了,别回头,尽管往前走吧。
睁开眼的参宿,是选择放下执念、决心拾起勇气、萌发向往、直面生活的参宿。
故事的最后,长大的参宿怀揣着美好的期待,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那风吹过如海浪一般的草,像画一样美的地方,是梦里深海号投影过的景色,是南河描述过的家乡,更是参宿向往过的心之所寻。
深海无光 人间有光
每个人或许都是一座围城。出生、童年、成长,这些不可被复制的记忆和独一无二的经历构筑出如此不同的,独立的我们。看见的不等于经历的,你经历的也不是我经历的。即便再相似,不是切身体会,理解和所谓的共情往往也很难让我们真正同等感受到别人的痛苦,理解他们承受着怎样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但这不妨碍深海通过这样的表达,带你有所体会、有所触动、有所温暖、有所治愈。
想像一下,孤身一人飘荡在漆黑冰冷的大海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不知何时就会被突然翻涌来的海浪淹没,亦如不知精疲力尽的身心还能撑多久;望不到尽头的海像囚禁生命力的牢笼。不知何时才能等来的救援,亦如不知何时才能好起来,重新提起对生活期待的自己。
现实中有许多人也会因为种种家庭的忽视、周围的不解,犹如坠入深海般幽暗孤独的环境里,在阵阵窒息中拼命挣扎,可无论怎样努力,求救声还是被淹没,无人倾听。
那梦世界里不知何时就会出现,令众人只想避开远离,会吞噬一切的可怕丧气鬼,是否也意味着他们内心世界的那些崩溃情绪是难以自控,难被理解的呢?
参宿无疑是不幸的,窥见这痛苦的几段切片,也使我这个本该置身事外的看客被一同拉入漩涡里,仿佛体验着她的窒息,难过着她的难过。
但她也是幸运的。遇到南河的经历让参宿不再一直是一个人。这段在人生的度量下显得如此短暂的陪伴却分量十足,温暖至极,影响深远。南河的拯救和引导让参宿有了自救意识,明白这世上总有人愿她不必勉强笑,可以随兴哭,也让她放下了过去的执念,有了新的向往,更带给她勇气直面生活,继续向前。
在参宿的梦里,南河有基于现实和想象构造出的具体形象——一个有些贪财但善良的小丑,一个恰好看到有人跳海见义勇为的普通人,一个希望这个看起来不那么快乐的小女孩能够发自内心笑出来的陌生人。
跳脱出这部电影,我想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南河不仅是具体的某个人,也可以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缕阳光,一个拥抱,一份关怀,一种善意,一个点亮微光的瞬间,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感谢,一个想再多看看世界,再努力点活下去的念头。
记得以前刷到过一条挺丧的内容,博主表达了自己对世界的诸多失望,有人评论,“觉得恨就离开这儿吧”,她回,“离不开,我太爱吃涮羊肉了”。
至今都对这句回复印象深刻。
纵然世间并不理想,但身处其中的我们仍保留着某种期待或念头,对生活尚有留恋,有所热爱,有所牵挂,是多么美好呀。
人生在世,我们或多或少都曾在漫长黑夜里对抗过,对抗童年的阴影,对抗过去的经历,对抗生活的糟糕,对抗崩溃的情绪,对抗无尽的孤独、对抗挫折或失败......每一个看似平凡的长大背后,背负着种种旁人看不到的对抗。每一个此刻能直面生活的人,都是勇敢的战士。
也正因如此,同一片天空下,我们才会怀抱同一份善意,有着共同的祈愿:
愿有光亮能照进黑暗的角落,有温暖拥抱治愈破碎的心。
愿每一个笑容都不再勉强、发自真心,每一个灵魂都不受拘束、自由如风。
愿陷入深海的人,都能在某一刻得到救赎,无论来自他人还是自己。
尽管永远也无法与每一个有着痛苦经历的个体感同身受,但正如电影里的参宿遇到南河,而我们有幸遇见《深海》一样。和参宿相似又不同的一个个你我,如果能从这部电影里获得一些力量,治愈和温暖;如果我们也能在某一瞬间作为“南河”,给更多被困深海的“参宿”带来哪怕一丝光亮,都会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在那些对心理问题轻描淡写的忽视、对症状的质疑和诸多充满嘲讽意味的消解中;
在变成大人的我们越来越羞于表露异常,逐渐学会压抑负面情绪,习惯用疲惫的笑容掩饰痛苦、回避伤害的如今;
脱下那层看似杂乱绚丽的外衣,《深海》好像穿过大脑,直接又温柔地抱了抱我的心。
它走过偏见,无视非议,温柔又坚定地告诉我:没关系的,你瞧,总有人跟你一样在对抗。别害怕,深海无光,人间有光,也总有人希望你发自内心露出笑容。
在各自的人生里,我们都有自己的黑夜需要抵抗,但请你相信,无论黑夜多漫长,白昼总会到来。勇敢向前走吧!哪怕前方无人等待........
有句话说,淋过雨的人,才懂得给别人撑伞。
如果窥见淋雨者内心的一角,能让我们对他们多一些包容、理解和关注。如果感受到这份温暖传递出的力量,能让下一个“参宿”在伞下获得一刻的释放和治愈,哪怕只多改变了一个人的想法,都是往前进了一点点。
或许有一天,当我们撑起的伞足够多,多到把整片天空都覆盖的时候,我们就不再怕下雨了。